东厢房的博古架蒙了尘,天青釉茶盅仍保持着多年前的倾斜角度。那年中秋祖母失手碰倒茶船,半盏残茶在紫檀木上洇出江山轮廓。她不许人擦拭,说这茶渍是秋月留下的拓片。此刻月光正沿着旧渍游走,恍惚间竟真见粼粼水波在木纹间荡漾。
井台边的木盆盛着前日接的雨水,水面上浮着几粒早落的梧桐籽。记得祖母总在秋分这天储天水,说这时候的雨最宜煎药。我学她的样子将陶瓮列在檐下,却总接不满——雨滴敲在瓮底的声音太寂寞,不及当年半院叮咚热闹。
老座钟的铜摆突然卡住,夜色在停摆的瞬间变得粘稠。暗格里掉出张泛黄的节气表,惊蛰处画着歪扭的小青蛙,夏至栏里粘着干枯的茉莉。最末处霜降的墨迹犹新,应是祖母最后的手笔。指尖抚过凹凸的纸面,竟触到那年她教我画二十四节气时,笔杆在虎口磨出的茧。
子夜风起,翻乱了案头未压好的宣纸。墨迹未干的\"家\"字被吹到窗边,正巧覆在褪色的窗花上。喜鹊的翅膀驮着新墨振翅欲飞,梅枝却还固执地粘着二十年前的浆糊。这场景倒像极了我——半截身子扎在老宅的年轮里,另半截早随着秋雁飘过了楚水吴山。
破晓前忽然落雨,雨脚轻得像是怕踩醒什么。披衣推门,见廊下青石竟在雨中泛起暖意,原是积年的桂花香被秋雨蒸了出来。水汽里浮动着无数金黄的微粒,恍惚是那年祖母扬向空中的桂子,在光阴里飘摇了二十载,终究落回这方浸透旧事的庭院。
井栏上的牵牛花不知第几次被霜打蔫,紫瓣蜷成小小的铃铛。我蹲下身想触碰那抹将熄的艳色,指尖却先触到冰凉的青铜——井沿刻的\"丙申年制\"四字被岁月磨得温润,像极了老人抚过千万遍的念珠。
晨光再临时长廊尽头忽现彩虹,水汽织就的绸缎轻轻掠过竹匾、藤椅、老座钟。七色光晕里,二十三年积存的秋痕都在舒展:褪色的窗花重新洇出胭脂红,裂嘴的桂花糕变得浑圆饱满,连陶罐里蔫软的野菊都挺直了腰杆。
风铃又响,这回惊落的是石榴树上最后的霞光。二十三粒籽实滚落青砖,带着新鲜的甜香钻进苔衣深处。我忽然读懂祖母当年说的\"留着才好\"——原来所有未完成的、不完美的旧光阴,都会在某个秋晨破土新生。